河西稻事

一路逐水而下，河流是我的向导。

到了宁夏银川，看见宽阔而雄壮的黄河水，我决意在黄河以西的土地上租一小块地，种稻于此。

春天，我撒进田里的水稻种子有一小半没有出苗，烂在了泥里。出了苗的，大都长着长着也自行消亡了。最后留在土地上的一小部分，才是属于我的庄稼。消亡的水稻并没有使土地空下来，分蘖的稻子和萌发的草种子恰到好处地把土地占得满满当当。

水稻叶子尖利，硬挺地指向天空。风却是最好的软化剂，风一来，稻田就立即变成了柔顺的液体。风吹稻菽浪滚滚，稻子分明就是立在土地上长高的水呀，只有风才能让稻田掀起水一样的波浪。

我在农闲时喜欢背着手站在河岸上眺望，看黄河水绵延不绝地奔流，感觉身体就汲取了不少力量。站在岸上望着黄河水，水面上有另一个“我”也深情地注视着我，我们都一动不动。每天的某个时辰，一群羊会来到河边饮水，领头羊带着羊群，在河边一字排开，给河水镶上半截洁白的边。羊群来来回回，只有我，长时间伫立河边，守着一地总也不见长高的水稻。

春末夏初，天气回暖慢，水稻苗子羸弱，草却长疯了。我心急，自己配了除草剂，却将稻苗和稗草一并全打死了。我想尽办法挽救，仍无济于事，眼睁睁看着田里的绿色褪尽。

时至5月，再撒稻种子定然是来不及了，最好的补救办法是插秧。插秧是个技术活，我不会干，得雇人。稻秧像绣在苗盘里的针黹，插秧机如同刺绣工，不多时，纤细的秧苗就织绿了水田，水田瞬间泛起了活色。

8月，稻田宽广。稻花，开在旷野；稻香，弥散在空气中，被风传播得到处都是。稻花的香味是对我春天劳作的奖赏，我满心欢喜地等候接受季节的嘉奖。秋后，土地还要奖励给我一大批粮食呢！我感到幸福极了。

稻花藏在绿色的颖壳里，只闻其味，却从未见其形。低头拔草的时候，我闻到了稻子的香味。原来，稻子正在香味的掩映下悄然长大。

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，我在月光下给稻田放水。蹲在田埂上看水，水中有一个月亮静静地照着，我悄悄伸手去摸，月亮总是先于我的手在水面上碎成了一道道波光。若不去碰它，它又聚集在一起，还是那个完整的月亮。披星戴月的稻子，正日夜兼程地长着。

一粒成熟的大米，晶莹剔透，像冰晶一般，没有丁点裂纹。从春至秋，我看着稻子长大，绿的时候，太阳越晒越绿，绿得深沉时，会咧着嘴笑，我从它张开的小嘴里闻到了花香；黄的时候，风越吹越黄，颖壳上的绿色褪尽时，稻子熟了，水稻地一片金黄。剥开它黄色的颖壳，是一粒灰突突的糙米，放进机器里又剥掉一层皮，它才变白。燃起稻秸，煮好米饭，真香！淡淡的米香和烟熏香，不用一口菜也能让人吃饱。

深秋的清晨，湿气很重。我在翻耕土地的时候，田埂上摇摇晃晃跑来一个孩子。他手执铁铲、臂挎竹篮，路过水闸时，发现一支稻穗斜挂在上面。他便拾起稻穗放进竹篮。篮子里零星的稻穗，铲子上黏黏的泥土，向我展示着一个孩子对泥土的亲近、对农事的好奇。我欣喜：从此，这片土地又多了一个热爱它的人。

刘汉斌《 人民日报 》（ 2023年03月22日   第 20 版）